如何面對苦難—寵物長照獸醫的內心掙扎與轉變

前言

身為一位執業超過十年的獸醫師,常覺得自己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

醫學知識每年都推陳出新,就連對待自己這份工作的態度,也都需要不斷被提醒自己的價值與自信。

我是一位好獸醫嗎?

我有盡我的職責去幫助動物與人們嗎?

當我參加同事婚禮時,主持人常常會介紹同為獸醫師的新人好有愛心。

我心裡總覺得納悶,

無論哪份工作,都是需要拿出熱情與誠懇踏實去做,對獸醫這份工作也是一樣,

至於愛心,為人類病患付諸辛勞的人類醫護人員不是更加偉大嗎?

愛心到底是什麼?

如果你也正在面對生活上的苦難與困惑,希望我的坦承也能給你一些啟發。

什麼是愛心?

我的困境

為什麼我不太想去談論自己的獸醫工作呢?

為什麼呢?從十年前開始我就發現自己會這樣。

我可以在日記上、社群媒體上分享我的心情、看的書、參與過的旅行,但我講不出自己的工作故事:

  1. 我害怕自己是錯的。給錯藥物、或有更好更新的治療選項而是我不知道的。
  2. 我害怕投入情感,因為那些治療沒有起色的案例總讓我很苦惱難過。
  3. 我不想只談論成功案例,因為治療成功絕不僅僅是我自己的功勞,而是醫病合作、動物的自癒力還有機運的結果。

我有好多的害怕、沒有自信。

可能是因為這樣,我少看了身邊許多值得肯定的小事情、錯過許多機會。

有許多同事都積極經營個人品牌、在社群上分享專業知識、打造屬於自己的小小粉絲團,增加知名度,但我一直保持低調,遠離這些社群。

這可能是因為過度追求完美,也源自於我自身面對苦難的怯懦與困惑。

另外,我在〈獸醫師!你怎麼沒感覺?談我在壓力下的同理心缺失〉這篇文章中也討論過關於工作壓力造成同理心缺失的狀況,我不想要這樣子。

總之,覺得自己做的不夠好的責備心態令人疲憊


在醫療決策中,醫院、飼主、動物、與獸醫師的利益衝突

我多麼希望故事有皆大歡喜的結局。

疾病都能治癒,動物恢復健康,醫院賺到錢,所有人都開心。

但在一家以長照為主的動物醫院,我們追求的不是治癒,而是維持或減緩生活品質的下降。

有時候我會生自己的氣、覺得自己不夠成熟,

面對那些嚴重失能的長照動物,

主人將動物交付給我們、也妥善溝通,明白主人不願意讓動物接受人道善終,

但我還是很痛苦。

因為動物明明在受苦、沒有盡頭,我卻只能安慰自己:

「至少主人滿足心願,醫院也能多賺一點錢。」

我真的非常、非常厭惡有這樣念頭的自己。

我到底要如何看待苦難與其中的荒謬?

在我執醫的生涯中,那些被延長的痛苦是什麼?


芮妮醫師的思維

《罹癌寵物教我們的人生功課》讀後心得—溫暖我人生的3堂練習這篇文章中,我詳述了芮妮.阿爾薩拉夫(Renee Alsarraf)這位獸醫腫瘤內科醫師的執業心得,和她自己罹癌後、對工作與生活的反思。

我獲得了許多,但還有一些心得與體悟沒有在之前的文章中反映出來:

對生活與工作充滿熱情

我在小學三年級立志要當一名獸醫,從未動搖過,一次也沒有。對我來說,獸醫學一直都是一種生活之道,不只是份工作,比較像是天職,或是義務。

芮妮.阿爾薩拉夫(Renee Alsarraf)

對芮尼醫師是如此,那我的初衷是什麼呢?

我並沒有將這份工作視為天職,很難想像那樣的感覺是什麼。

份工作有有趣的地方,也有辛苦之處。我理當競競業業完成自己的責任,以跟社會證明自己的價值、換取報酬。

但這其中,有什麼使命召喚著我嗎?

有時候看到身邊同學在求學中與畢業後對自己工作的投入、還有對知識的渴求,我心中不免讚揚著:「哇!這真的是一位充滿熱情的好獸醫,簡直是生來就是要來做這一行的。」

我快速地回到車上拿應急的牽繩。身為準備充分的獸醫,我總是會隨身攜帶一條備用牽繩,以防萬一在路上遇到流浪狗。今天,這條牽繩將把幸福帶到我們家。

芮妮.阿爾薩拉夫(Renee Alsarraf)

芮尼醫師會把浪浪們視為己出,隨時準備營救他們。

我不是這樣的,至少我沒有隨時做這樣的準備。

而我也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矛盾,我是不是不夠有「愛心」呢?


就算明知會失敗,仍然慷慨就義

醫學是堅持一場註定失敗的拔河,我們的對手是自然規律。

剃光頭髮就等於是放棄了,我的原則是繼續奮戰。我會跟著船一起沉下去,或至少知道何時該解開救生艇。腫瘤科醫師就該有這樣的良好特質,不管是治療人還是動物。

芮妮.阿爾薩拉夫(Renee Alsarraf)

芮妮醫師在化療時選擇盡力留下頭髮以維持她的尊嚴,就算頭髮變的稀疏、或其實可以戴假髮遮掩。

她也選擇陪伴、與罹癌毛孩跟牠的家人一起奮戰,

不只是善盡職責,也是因為想要給予同理與安慰、去愛這些毛孩。

就算死亡是必然的結局,至少經過醫療介入、在這個過程中能夠給予這個家庭多幾個月的時間道別,

醫師也能藉由知識與經驗、在必要的時機「解開橡皮艇」,讓死亡成為新故事的開始。


我也會跟著船一起沉下去嗎?

我知道何時解開救生艇嗎?

我想起在寵樂動物醫院裡面照顧的千百隻長照動物,
我想我確實是選擇與他們一起沉下去了。

但我可能忘記解開救生艇,奮力掙扎想把牠們拉上岸,卻連自己都忘記了呼吸。


從思考與學習中獲得喜悅

獸醫有點像是偵探,病患無法告訴我們哪裡出了問題,所以必須抽絲剝繭。

芮妮.阿爾薩拉夫(Renee Alsarraf)

對我來說當獸醫最開心的事情就是診斷疾病。

每次我抽絲剝繭,判斷出一個沒見過的疾病時,就會興奮的想跟同事們分享。

我沉浸於邏輯推演與學習的單純喜悅。

這世界最費解的,是它竟可被理解。

The most incomprehensible thing about the world is that it is at all comprehensible.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所以,當我發現自己竟然喪失學習的熱情的時候,我知道自己的職業亮起了紅燈。

出社會越久,越會在意「投資報酬率」。

「學這個技術對我有什麼幫助?」

「多買這台機器的投資報酬率是多少,划不划算?」

「花時間學這件事情,我的機會成本是什麼?」

久而久之,驅動自己學習的不是喜悅而是恐懼;

害怕被拋下、被淘汰,害怕自己空洞而沒有價值。

殊不知,學習正是因為自己一無所有、是因為想更進一步;

學習不需要藉口,學習本身就是原由與答案。


如何面對困境?

閱讀《罹癌寵物教我們的人生功課》的過程中我一直覺得想哭:

  1. 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想到自己的狗狗OREO可能有一天要離開自己而難過。
  2. 我覺得這本書講出了好多好多我的心裡話,好多難過或開心、直觸心底的感受。
  3. 看著作者如此熱愛,盡責,深刻投入於她的工作,我好羨慕,也好自責。我陷入莫名比較情緒,覺得自己不配當一個獸醫,因為我不像她能投入如此多的「愛」。
  4. 作者自己也罹癌了,但這部分我的共鳴就比較少。但我很確定如果有天罹患癌症了,在看這本書一定會有另一番心得。
  5. 我很羨慕也佩服這位醫師可以把自己的工作、生活、情感都投注於文字之中。

查理.蒙格說:「嫉妒心重的人最蠢,自己得不到好處,還飽受折磨,百害而無一益,要把它逐出腦袋中」 。

我很感謝芮妮醫師分享的這些,但誠實的說,我也忌妒她。

我允許自己如此,這是自然的情緒,可能也無法簡單的將其放下。

但更重要的是,在情緒背後我的渴望是什麼?

我要怎麼安慰自己、讓自己更好呢?


如何面對苦難—正直是對抗「鼠疫」的唯一方法

每次看到巨大的苦難,比如戰爭、天災、瘟疫,我總是會想起《鼠疫》這本書裡的場景:

一個小男孩被鼠疫折磨得不成人形,在眾人的目視下極度痛苦的死去。

為什麼無辜的男孩必須死、而且死的如此慘絕人寰,他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創造世界全知全能的神、明明只要一彈指就能讓世界太平,竟允許此番場景出現?

要如何「愛」這樣的世界、並相信苦難背後的神性與奧秘?

這就是作家直指的巨大荒謬。

《鼠疫》是法國作家阿爾貝.卡繆(Albert Camus)的一部小說,出版於1947年。

故事背景設定在二戰期間的阿爾及爾,講述了一個小城突然爆發鼠疫,隨著疫情蔓延,城市陷入了隔離和恐慌之中。

小說通過不同的角色,如醫生、記者、宗教人士等,展現了他們面對疫情時的心理變化和道德抉擇。卡缪以鼠疫作為隱喻,探討了人性、孤獨、無意義和希望等主題。

李厄醫師在眼前的男孩斷氣後,痛心的對身旁的神父說:「我到死都不會去愛一個讓孩子受折磨的宇宙現象。」因為:「如果他相信有個全能的上帝,就不會再為人治療,而會把這項工作留給上帝去做。」

作家想傳達的是:上帝是沉默不語的,而人終將一死。

在無止境失敗的荒謬之中,人該做的是善盡自己的本分,

堅定地抗爭下去,絕不能認命投降。

而動物就如同男孩一樣無辜。

有任何的理由能圓滿解釋長照動物經歷的苦難嗎?

延長這份苦難的意義在哪裡呢?

我認為苦難是沒有理由的、其本質是荒謬,

而其意義需要由不同的參與者自己賦予。

這是沒有對錯、也沒有正確答案的事情。

鼠疫中的城市

我們有執掌生死的權利嗎?

這和人類醫學不同,親人什麼時候結束生命,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至少在這個國家、這個年代不行。

芮妮.阿爾薩拉夫(Renee Alsarraf)

有人會問我憑什麼有權去安樂死一隻動物?

我認為沒有。

「權利」是人們彼此爭奪而賦予而來的,

我不是神,不是純良的造物主,無權介入祂的工作。

我只是被訓練擁有介入生死的「能力」,並且經社會契約取得執行此任務的「許可共識」。

我手上沒有天平、沒有簿冊,那不是我的任務。

我做,而神沉默不答,直到終焉的降臨。

我這麼去做的理由,一部分是因為那是社會認同、法律許可的正當職業,

也是因為我同情眼前的苦難。

我想、也有能力去以溫柔有尊嚴的方式減緩或停止苦痛,

做好溝通,陪伴飼主走過寵物「老病死」的過程。


留給自己一艘救生艇

在動物醫院每天都見到許多生老病死,雖然絕大多案例都遠非生離死別,但讓我印象深刻的通常都是那些苦痛。

肺水腫到快要溺死的柴犬,

長照失能、全身長滿褥瘡的哈士奇,

還有被癌症折磨、臉上長滿惡臭膿腫的貓咪。

我還不知道要怎樣看待這些事情,無法像南丁格爾依樣毅然決然,我覺得心好痛、不忍卒睹。

這樣的我、這樣的行為是可以接受的嗎?

麻木是正常的嗎?投注情感是種錯誤嗎?

身為一位獸醫師,要怎麼看待這些降臨在動物身上的苦難,能夠從苦難中提煉出意義,進而看到正面光亮的地方?

老實說我做不到。

如同《鼠疫》這本書裡提到的,我可能只能用正直來應對。

所以我拼命讀書、增進醫術,以為只要變強、就可以對得起所有人。

但從《罹癌寵物教我們的人生功課》中我更理解,

除了堅定陪伴、一起下沉,

還要知道解開救生艇的重要。

將這艘船留給主人、也留給我自己。

希望的小船

後記—我的下一步

正直就是對自己坦然,言行合一

正直是身體力行。

光有意圖還不夠,更重要的是行動,這就是為什麼選擇做個正直的人並不容易。

Naval Ravikant

我將採取下列行動:

  1. 對生活品質低落的動物,我將鼓起勇氣提供主人安樂死的選項;除了依照主人的意願行事以外,我也想關照動物與自己的感受。
  2. 我想坦然面對自己的糾結,所以把散亂甚至負面的想法都寫出來,成為這篇文章。也明白沒有簡單的心靈雞湯能夠給我答案。
  3. 雖然我羨慕芮妮醫師,但也知道我們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呼召與職場路徑,我有自己要走的路
  4. 除了在獸醫院照護動物以外,我也想把我有的知識與心得利用網路分享給需要的人,所以有了這個部落格。這也是一種貢獻價值的方法吧。
  5. 另外,在參與享家寵物到府安樂服務時,我也可以用不同的視角去思考自己在做的事情,這些都給予我不少安慰。

沉澱下來發現,其實自己是很幸運的,實際經歷參與了寵物長照跟到府安樂的過程,這都是很難得的經驗。

我很感謝遇到的每隻動物、每個家庭,雖然有一些不容易的地方,但你們的鼓勵就是我最大的支持。

我仍會誠懇踏實地做好這份工作、並且珍惜每次相遇,我想這是不會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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